【第五十二章】(1/2)
子孤熙的那番话发自肺腑, 而霍萨兹尔就静静坐在床头听着, 偶尔眼睛会转动一下,但目光始终都在子孤熙身上。
等到子孤熙把勺子重新拾起来, 喂到霍萨兹尔嘴边的时候, 对方的声音很哑,但说话的语气很轻柔:“原来是这个道理啊……我现在才知道。那你更不应该为了我,去跟你父亲吵架了。”
“什么?”
霍萨兹尔垂着眼睛,喝下了子孤熙递来的粥。他一边咀嚼着, 一边说道:“如果不能放弃,那干脆抓紧一些。”
子孤熙神情微凝:“你是这样想的吗?”
“今夜之前, 于公于私,我一点也不想让你当皇帝。”尽管肠胃不适, 但霍萨兹尔仍皱着眉, 吃下了所有的事物,努力用这些食物来维持着自己劳累虚脱的身体, “无论站在西域的立场,还是站在大平的立场,你都不是我心中应有的帝王样。”
把勺子收回碗里,子孤熙没再答话。
霍萨兹尔把神思飘远, 过了半晌,才开口又说:“但现在我明白了。阿熙,我曾经劝过一个人, 逼着他放手权力, 结果却引发了更大的暴力。我一直在心中嘲笑你, 觉得你从来不知道被剥夺的滋味,所以才会这样傲慢。但我清醒了,也入世了。原来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是最不该被人剥夺的——就是你为帝的决心,就是你想要握住权力的那只手。”
他一下子说了很多,说到一半有些气喘,于是咳了好久。子孤熙上前喂了他一些水,然后又给他的伤口重新换了包扎。
今夜霍萨兹尔说了很多话,而子孤熙对此,只是用温柔的语气错开话题:“你说太多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我今夜去榻上睡,一直都在。”
“不用。”霍萨兹尔艰难地想要移动身体,给对方腾出来一个床位,“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做噩梦了。你来这儿睡,陪着我。”
“别闹,这样很容易碰到伤口。”子孤熙下意识回绝了。
“你知道我昨夜做了什么噩梦吗?”霍萨兹尔目光如炬,看着子孤熙的眼神微妙又奇特,“我想家了,阿熙。于是昨夜梦见自己回到故土,在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钻石眼,位于首都重叠城的最下方。很多只听过这个名字的人,就以为钻石眼是一个巨大的宝石原矿坑,其实那是我们皇室建立的皇陵。钻石眼周围是一片巨大的湖水,皇陵就伫立在泉水中间水面最浅的地方,银白色的湖水像镜子一样,闪着奇妙蓝色的光。我们的诗歌也有一句话,说钻石湖是女神卡娜湛蓝色的虹膜,皇陵就是那一点明亮的瞳孔。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惊呆了,皇陵里面的墙壁洁白又纤薄,像你送我的那把檀香镂空扇的扇面,里面还养了很多洁白的鸽子。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还跟我说,如果我死了也会葬在钻石眼里,那是我度过一生后的最终归宿。”
“是吗。”子孤熙有点尴尬,但还是努力回应了一个笑脸,“梦到最喜欢的地方,怎么是噩梦?”
“以前我做大祭司的时候,觉得很幸运啊……死后可以在这么宁静安详的地方长眠。”霍萨兹尔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苦笑了一声,“可我昨天梦到自己真的被你父亲打死了,你跪在地上求他把我的遗体送回故国。而我穿着玉板金缕,躺在美丽安详的钻石眼里,陪葬的是永垂不朽的明珠,是千年不熄的人鱼烛,每年都有新来的年轻鸽子落在陵寝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腐烂。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生杀大权握在别人的手里,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就算回到故国,穿上最华美的寿衣,享用最隆重的墓陵——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子孤熙站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他看着霍萨兹尔,后退了几步。
“阿熙,我好害怕,我真的很想活下来。但遗憾的是,就算梦中我死了是假的,但命运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中是个事实。”霍萨兹尔声音哽咽,紧接着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涌动,他只觉得自己眼眶湿润,有东西正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流泪了?
人生二十年来,自从霍萨兹尔有印象起的第一滴泪,落在他手臂的伤口上,浸了进去。伤口丝麻麻的痛,却在提醒着他这具肉身仍然很幸运地在呼吸。
霍萨兹尔朝着子孤熙艰难地张开手臂,示意他走向自己:“阿熙,你比我幸运多了。最起码你的命运仍握在自己手里。我很感动,昨天你肯放弃一切只为了保护我。所以只要你活着,我相信你我之间的矛盾仍有转圜的余地。你是我在即墨城唯一可信任的人,我把所有赌注都压在你的身上。”
子孤熙的神情微动,他眨了眨眼。看着霍萨兹尔哭红了的眼,自己只觉得眼泪也正在打转,但渐渐的……他的表情舒缓了下来,不像刚才那样颓然不安,而是一种豁然开朗想通了的心情。
于是他也伸出手,大步流星地走向霍萨兹尔。
这段距离并不远,可是在逐渐走向霍萨兹尔的时候,他看着对方血淋淋的伤口横贯周身,只觉得眼前的霍萨兹尔,仿佛和上一世自己的脸重叠,和已死的信王荣混淆不清。他心中揪心的痛,于是在距离床只有最后一步的时候,附身抱住了霍萨兹尔。
小心地避开对方身上的伤口,但两个人的脸颊相碰的那一刻,霍萨兹尔还是痛得皱了一下眉头。他耳根处的那道伤口很敏感,但痛了一小下后,就不再在意了。
“我以前恨极了,为什么你是平朝的储君?现在,这反而是一种幸运。”霍萨兹尔咬紧下唇,在子孤熙耳畔说,“比起追讨你以前的罪,我更希望你现在能弥补。这个贵重身份对你而言何其重要,失去它就等于失去了全部。既然如此……那你更不能放手了——不然你会失去我,失去你的父母,失去你的一切,连去江南看桃花杜鹃这件小事都做不到。你我死后,还有什么国恨家仇,还有什么权力荣耀。更没有你雄图大业的期盼,也没有我魂归故里的夙愿。这一切,不过是两具尸体生前的经历,有幸被记录在冷冰冰的史书上而已。 ”
“不会的,你放心。”子孤熙抱着他,虽然不敢手上用力,但他心中抱得紧紧的,“既然我有通往人间最高峰的资格,有重新扭转命运的机会。何必非要自暴自弃,提前到地狱去赎罪。”
霍萨兹尔抱着他,想了想:“对不起阿熙,我有件好像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应该真的很重要吧,但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一想就头好痛。”
“你吓坏了。”子孤熙拍了拍他的肩背,“先睡吧,总会想起来的。”
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时,霍萨兹尔还在睡。
子孤熙没有吵醒他,简单洗漱过后,他穿戴上朝冠,却发现自己的朝服还留在了密室的地上,而神藏也没有要把那件朝服送还的意思,很显然皇帝并没有让子孤熙重新归朝的打算。
子孤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目锋利,鼻梁端正,薄唇微微上扬,是一张盛年华貌的年轻人模样,一道血痕横在下颌和右脸颊上,反倒助长了这张脸的阴戾气韵。
这张脸他看了千百次,每一日晨起洗漱时,他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但今日,他稍微凑近了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短十几天,眼睛哭得红肿,一点也不像他“生前”时的高傲张扬,正大光明的嚣张。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镜中人如此陌生,陌生到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确定这是自己。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眼,五官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是眼神中透露出的神情动态,根本不是“郑王熙”。
想到这里,他紧咬牙齿,有种想要摔碎镜子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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