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2/2)
“因为进忠永远在嬿…承炩心里。”他一惊一乍忽喜忽悲得像个孩童,但她笑望着他那沾挂泪珠的羽睫,还是满心的眷恋。
似乎把他哄好了,但大概并不是自己的动作起的效,而是自己曲言要与他为友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嬿婉自以为拎得极清。她欲剖白真心,故技重施地言说半句,又作出诚恳的样子补充:“是一个直言不讳又端恭知礼的才子,我今后或许会有许多事想向你讨教。”
她祈求他听不出来,又祈求他万一听明白了也不要被气得直哭。经了孙财一事,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被厌恶的人轻薄戏谑有多令人难堪,可她还是按捺不住。
“公主,奴才心拙口夯,您过于相信奴才了,”进忠本能地想推拒,但又想起自己暗自立下的要与公主好好相处完余年的誓,抽噎着改口:“公主愿意信任奴才,奴才自当竭尽所能、知无不言。”
公主称自己为“才子”必是在恭维,自己可是连有才华的边都沾不上。但自己毕竟是个老酒装新壶的垂暮阉宦,勉强算经历了两朝,眼界见识总还是有几分的,多少能帮一把年少阅历浅的公主,所以她才会因自己外显的老练而亲近自己。
他已在心中为公主的行为作好了注解。
方才似乎听得公主说“厌”,他心下反复琢磨,也未能料到公主在口误后已联想到他会誓死拒绝称呼自己的小字。
“方才奴才愤而推了公主,奴才给公主赔罪。”他瞥至公主被微风轻拂的袖边儿,愕然想起自己的恶行,试图将胳臂从公主手下抽开以至脚下退得有跪身的余地。
“我说不喜欢你跪,并不是与你随口说笑的。”嬿婉当然知晓他想做什么,她虽放开环臂不再围拥着他,但口中已开腔埋怨。
眼见进忠呆怔而吁喘,她又笑称:“你没立稳将要向前扑地,推我一把可使你稳身,我有什么好怪罪的。”
公主似是真不介意他的暴戾,还自愿编谎话哄他。进忠也不是凿不开的顽石檀木,见状连忙下了公主递与他的台阶。
“是是是,多亏了公主,这才让瞌睡虫上身半梦半醒的奴才免于昏盹栽倒,多谢公主相救。”他一笑,眼下卧蚕就深刻了三分,嬿婉知他也是在哄自己得趣,便连连颔首。
实则自己才是迷漩在半梦半醒中吧,佯装下的他对自己关怀备至,清醒时分的他又常因自己的纠缠而疾首蹙额。
她既不能也不敢再提孙财的事了,而进忠也默契地不再追问那所谓肖想公主的太监,亦或是肖想太监的公主。此事轻轻揭过,犹如朝曦下润化于无形的露水。
“进忠,我这身氅衣好不好看?”嬿婉决意要与他说些琐事,好让他少些郁结。她随性地轻轻一掸自己的衣褂,心下隐隐期盼着能得他的青眼。
他不喜自己,但好歹应当喜爱蓝色,没准单论此衣还是会有几分赞许的,她面上喜兴,心下却惴惴不安地苦候他开言。
公主多次身着蓝褂,他早就留心到了,也暗自猜测公主极喜蓝色,而一众深浅蓝中又以晴蓝及其相近色为最佳。
这也是她此生给自己留下的第一面的印象,刻骨铭心,会令他至死不忘。只可惜到底还是因自己这奸邪老宦的出现,玷污了她的喜好。
而若将此按下不提,只论这身氅衣,实际上是不太合适于纸鸢宴之场合的。今日嫔妃公主着装自由,几乎人人的衣饰妆面都相当浓彩热烈,只有她着这么一身洗得略微发白的素衣。
进忠默不作声,嬿婉已料得自己弄巧成拙甚至偏巧撞上了硬板。她内心的委屈盈千累万无可复加,强行一个劲儿地笑着道:“进忠,你最坦诚了,想什么说什么便是,不必拿我当皇阿玛一样奉承。你若觉着不好,说说因由我下回也好改不是么?”
“公主无论炫服靓妆还是芒屩布衣都是极美的,只是今日这身氅衣,以奴才愚见并非上佳。奴才斗胆猜测公主择这套氅衣要么是因自身颇为喜之,要么是估摸万岁爷能将您视作抱朴含真不贪慕虚荣的人。若是前者,奴才劝谏您可平日多穿它,而宴席上着实不可穿出,以免被他人轻看。若是后者,奴才伺候万岁爷也有好几个年头了,看得出万岁爷不喜奢靡也不喜简朴,但喜花团锦簇,又好面子。宴席上他多半是不情愿有宫眷着清素简服的。公主着此氅衣,非但不能令万岁爷欢喜,反倒是结怨了。”
公主像是诚心向自己问询,进忠恭敬作答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她的面色,一旦有异他都会即刻噤声。
公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一片由衷地颔首道:“言之有理,进忠,你不愧是御前副总管,观察皇阿玛细致入微。”
他越是一心相协相劝越是显得自己卑劣,此时此刻只有嬿婉自知自己有多苦闷,可她还是屏不住地多问:“那么…以你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今日的衣着好不好看?”
“公主,您这身氅衣…”公主穿什么都没有分别,她都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天仙,只是洗旧的纱纳令他望之心痛,他恨自己无法遮瞒着替公主再制些合意的新衣。
他面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被嬿婉尽收眼底,嬿婉的心已沉无可沉,喜与不喜根本无需明说,一瞬便可见分晓,她暗骂自己还在异想天开哪样劳什子的转机。
“奴才认为料子有些泛白了,并不太好看。”公主窥知了自己的犹豫,无法再欺骗她了,否则罪加一等,进忠眨巴着眼儿,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眼。
嬿婉笑得掩面,笑她的自取其辱,也笑进忠抱诚守真的模样还是令她生不起气,他越对她古道热肠,她甚至越是心悦他。
她笑得溢出了眼泪,用指腹抹了个干净,其实她也分辨不清这是笑泪还是哭泪了。
“进忠,你又一口一个‘公主’地唤我了,真是改不了的老毛病。”嬿婉故意嗔他。
“承炩是公主,一口一个“我”地自称,也是不那么对的。”公主笑成这般,他不介意装疯卖傻接着哄她开心,于是他故意皱眉挤眼扮了个丑角调笑道。
“进忠,本宫猜你上辈子定是个老木匠的小跟班儿,你可知为什么?”嬿婉忍无可忍道。
“为什么?”进忠听到“上辈子”就一惊,他压下疑虑问起。
“老木匠将木台子搭好,小跟班儿不会做别的,总会验一验木台子结不结实吧?你跟在老木匠后头验货验了一辈子,技术可是炉火纯青。”嬿婉眼波一转,语气幽幽。
“什么验木台子?”进忠被她说得发懵。
“怎么验?当然是捣腾拆解一番,能拆烂的还能是好台子么?”嬿婉说罢,就一门心思瞪着他,见得他的面皮渐渐绯红。
“承炩,您是在阴阳奴才爱拆您的台。”进忠垂头讷讷道,又拆解起纸鸢所剩的线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