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2)
抚到腰间厚重的缠布,他又短暂地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与公主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卑如巨蟒般绞缠得他几近窒息,他却又瑟缩在自卑的缠裹下,犹如捞住了能容身的最后一隅偏安。他说服自己,公主定是因他身为太监才绝了选他的可能性,此外别无他由。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见不见着无所谓。进忠,你不必费心的。”他一御前副总管要是特意去寻一宫女传话,给旁人知晓了怕是要生出事端来,且澜翠只认识春婵,让进忠贸然掺和本就过分。请他为自己弄些零碎来已是够麻烦他了,自己怎么好意思提这种冒昧要求,嬿婉当即撇去了此念。
他的眸中光彩似风中秉不住的烛,叫嬿婉心惊,不待嬿婉又悚又惑地出言,他就以一笑泯去烟卷薄愁。
自己只是太监,且还不是永寿宫的太监,不该插手公主不欲言表的事,否则就要引公主警觉了。他目光有些涣散,强行冁然而笑道:“公主不急便好,若公主有要事欲行,还恳请公主赏脸与奴才探讨少许。”
其实再仔细盘算也未必是公主有了心上人,公主常居紫禁城内,不见外男,按常理来说想见的恐怕不是姐姐便是谈得来的嫔妃。缓过神后,进忠怅然心想本不该庸人自扰的。
他愿意唤自己什么就是什么吧,随他乐意便好,嬿婉没再纠正他,只亲热地打趣:“好,本宫往后还要劳烦进忠你提点了。有时本宫性子急躁,你可要多担待些。”
“公主,您不可急于求成,”进忠骤然想起保春堵在道口却让自己因祸得福免于在澜翠跟前措手不及的那一茬子事,虽碍于身份不可多描,但也尽可能略提了提:“有时当场做不成的事不出半日就峰回路转了,甚至还会事半功倍,您要耐得住性子。”
实在是苦于不知公主为何事而忧,但他见不得公主神情低迷。他既想悄悄打听,又恐被公主知晓自己心思龌龊,实是难两全。
“可本宫想着无着落的事儿就是急不可耐,尤其是花了工夫琢磨过的,本宫一想到事不成就格外惋惜先前的付出。”听他如是说,嬿婉迫不及待地一吐为快。
“看来公主您这是不愿吃亏,其实奴才也不愿。”进忠见她一振衫袖,花盆底点在地上笃笃地响了两声,秀眉微微拧起,嘴角却弯着,他不由得赧然轻笑?,也默道着祝愿公主万事皆成。
前世她吃的亏走的弯路太多了,此生合该顺遂圆满些的,要是自己能替她把亏都吃尽就好了,进忠如是想。
“天底下谁爱吃亏?人之常情而已,也不能说本宫与你…志趣相投。”她本想说“臭味相投”的,可想着眼前这位容色如春水潋漾的上仙与“臭”极为不相配,又极恐伤他自尊,便改了说辞。她分明想的是自己与他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至少能勉强和他“唱和”得下去,可说出口的绝不能是她真正所想。
说来也怪,进忠略劝她两句,她就得了酿酒煎茶般的快意,此前的卑屈都烟消云散。她大着胆子朝进忠又近了一步,仔仔细细地在他身上寻错漏。一番探看,她隐约见进忠蟒袍的领口稍有些歪折。
“你莫动。”赶在进忠出言以前,她就即时地止了他的动作,又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进忠心似惊鹿撞于丛林间,手脚都一个劲儿地发颤发酸,通身仿佛都置于蜀椒烹炸的油锅中,烫辣万分又麻痒不堪。
他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他从公主水剪双眸中窥知她是喜悦的,他不受控地战栗了一恍。
“进忠,你的领子折了。你望不见,本宫替你拨一下。”嬿婉到底不敢乍然伸手,她将心虚压下,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开口道。
其实她也是作了两手打算的,若他应允,她就以指尖轻微一压他的领子,绝不拖泥带水惹他反感。若他不允,她就先致歉自己逾矩,再对他言说折在领子的哪一侧,任他自己整理。
公主不止一次主动触碰自己了,定是越来越不反感自己作为奴才的脏污身躯,此念如麻沸散般灌喉昏脑。
他虽下意识地想起了炩主儿对自己的斥骂,想起了她曾说见自己的爪子碰她就恶心得恨不得立刻砍去。但此刻公主好似诱他意迷神往的青娥玉女,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与公主二人相视相望,好一个云阶月地双星暂会今宵。
“好。”一再地得到前世得不到的荣光,他为前世的自己不甘,却不舍得拒绝,向公主轻语出声。
他长时间的不答复,嬿婉已寒噤着作好了被拒的打算。恍惚间听他应声,像一滴润养的春雨浇在她几近枯败的心田。她瞬时忘了该作出的反应,怔了须臾,才微颤着指尖以触及隋侯之珠的姿态轻轻地点在他的衣领上。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把他的领上折痕抚平的,她只知那双或睁或眛的晶眸盯得自己发懵,疑是望见了凛冬时雪裹银装上的阳彩光点,摇得她目眩心晃。
“本宫…本宫自己说,本宫逾矩了。”脑中也是遮天蔽日的白雪皑皑,进忠一言不发她就什么都说不出了。恍惚间灵光一现,她意在俏皮逗趣,可一张口却是声若蚊蚋,几乎不可闻。
进忠还是听见了,也正是公主此言将他从天宫拽回了凡间。他屏着呼吸几乎不敢去嗅公主通身弥散出的淡雅幽香,当他意识到公主说了什么之后,有些惶恐地后退半步。
“公主,奴才不敢,是奴才逾矩了。”他想伸手去抚自己的领口,却又担心被公主认为自己有意想及时触碰她的指尖滑过的地方。见他握着拳,脚下步子错乱,嬿婉本能地凑上前温言道:“进忠,无事的。”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望着他们。原是春婵实在候得受不住,还隐隐有些担忧公主的安危,便不管不顾地来寻他们了。
好在春婵并未看见公主去顺进忠的领上褶皱。但尽管是在墨黑的夜里,她也明明白白地目睹了两人靠得极近,且公主面上犹似浮出了盼得藁砧归一般的神采。而进忠则因视角不大对,她无法观得他的颜色。
她的双腿打起了摆子,想将门掩上,可进忠察觉得更快。就在她掩门的那一瞬进忠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疾步而来,喝问道:“什么人!”
进忠一把将门掀开,猛地伸手去捉春婵的膀子,另一手顺势去捂她的嘴。
他几乎要赤红了眼,意欲把来者拽进殿内,抄佛像将其砸死。夜深人静,这个点还在外奔波的必不是主子,如若有后果他也担得起。
“是春婵!”嬿婉小声尖叫着扑上前,春婵也惊得险些失声惨叫,但好歹是勉强将喊声吞进了肚里。进忠手一松,她仰面重重地跌下去。
进忠感到抬起的那只胳膊滞住了,他回头一望,只见公主惊慌地紧抓着他的衣袖,焦急万分地开口:“进忠,是春婵,不会有事的。”
春婵摔得不轻,她喘着粗气,又咬牙爬起来走进殿,迅速将门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