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2)
进忠大着胆子转头看她,两人终于四目对视上了,进忠再次努嘴。
再做小动作就要被看出来了,进忠手心沾满了汗水,皇上吩咐他取纸笔,他要给承琅写几个字供她临摹。
“嗻。”进忠碎步上前依言将纸摆好,正当皇上落笔之时,他终于见到嬿婉迟疑着走了上来,开口道:“皇阿玛,儿臣也想求几个字回去临摹。”
如此便好了,她再与皇上稍说几句,自己就去献殷勤。
皇上答允了,嬿婉取过字样,眼里闪着星芒:“皇阿玛,您的字写得真好,儿臣虽然不懂,但一定会拿回去好好仿写的。”
“你确实也该学点礼义了,朕会派人送些女子该读的书给你。”
“谢皇阿玛赏。”她不想读,但面上兴奋异常。
“万岁爷,托您的福,承炩公主与承琅公主一样都承习了您的上进肯学。”进忠面上堆着笑说道。
“公主上进没什么大用,阿哥们个个争先朕才欢喜呢。”
“不不不,奴才是觉着公主们爱学,字写得上佳,撰抄《女则》《女训》这类书籍才能写得工整,待传世于普罗大众,众民女定以公主们为典范。”
皇上扫了进忠一眼,进忠笑得下颌溜圆,躬身拍打自己的嘴巴:“奴才难得见公主们,多嘴了多嘴了,万岁爷您饶了奴才吧。”
他尽力为公主点了皇上的喜好,但殊不知嬿婉早已心里有数,听他此言,她更是笃定原先的思路没错。
“无妨,今儿朕高兴。”皇上摆摆手,嬿婉趁机上前:“皇阿玛,儿臣回去抄一些女子应学的金科玉律给您过目,您可验一验儿臣的书法是否长进。”
皇上之前又不知嬿婉写得如何,怎么能看得出长不长进。
进忠心下一喜,看来她是有意把话头往自己在永寿宫孤苦伶仃没有依靠上引,这个年岁的公主再过继已不太可能,将她额娘拽起来才可解此局。
“万岁爷,您看承炩公主多懂事。”
“进忠,给十公主纸笔,”皇上发话了,“承炩,你写两个字给朕看看。”
进忠将纸铺好,取了毛笔沾好墨双手呈给她。嬿婉故意在接笔时以小指尖蹭过他的手,待他错愕抬头时似是非是地目光飞掠他的面孔,旋即就在皇上的注视下落笔写字。
进忠被她一触,心间颤栗不已,耳根更是泛红。本以为她是故意如此想看自己作何反应,可他从她面上读不出任何一丝情绪,甚至她有没有看他他都不敢肯定。
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她从前世起就素来厌恶自己的触碰,方才定是不经意不小心而非有意如此捉弄自己。
嬿婉并未把字写得太巧致,只是以平平无奇的小楷默写了一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古诗。
这诗应景,进忠面上平静,心里开始盘算对策。
“不错,假以时日,还能写得更好。”
“谢皇阿玛夸赞,儿臣定会努力练习。”
她似乎写得还没有前世那么娟秀,进忠望着面前米黄纸笺上留下的墨痕,莫名又忆起了她偷换遗诏时的笔迹。
她家道中落,幼时难以熟习书法,但她在深宫煎熬的二十余年里,竟通习各类技艺,每一项都争做拔尖,习字自然也难不倒她。
承琅也依皇阿玛所言写了字,她的书法远在承炩之上,只不过她写的是《女诫》里的一句敬顺之道。
“诶,进忠,你也写几字给朕看。”他还愣着神,皇上冷不丁唤他,进忠慌忙跪下:“万岁爷,奴才的字拿不出手,恐怕会污了万岁爷的眼睛。”
“进忠,皇阿玛叫你写,你就写吧。”承琅以为皇阿玛是想拿进忠当乐子,就催促道。
进忠想的却是难不成皇上怀疑他会仿字,但眼下也不便推脱,他另取了纸置在桌上,拱手作揖:“纸仙儿,奴才得罪。”引得皇上、承琅皆大笑。
嬿婉笑不出来,勉强咧了咧嘴。她觉得进忠不仅心思重,还格外会露个怂样儿哄骗他人,既然能作犬状逗她,私下里也一定没少作其他卑贱的模样向主子们摇尾乞怜以谋求私利。
进忠看了看她俩写的内容,举起承琅所写的又放下,歪歪扭扭地照着嬿婉默写的诗抄,看得出他会写字但写得确实不好,嬿婉心想狗爪爬都比这能看些。
“进忠,你的‘母’字写歪了。”皇上本是打趣,进忠却手忙脚乱地划去这个字重写,重写仍是歪扭,他再划再写。
“奴才必得把此字写工整。”进忠使劲摸了摸鼻子上的汗,又逗得承琅笑。
“为何?”皇上好奇道。
“奴才自幼没了父母,要是连个字都写不端正,那就是对母亲的大不敬。”进忠终于写得完满了,这才放下。
“你明知这字写不好,为何不抄这一份?”皇上指了承琅的纸。
“万岁爷,奴才是太监呀,怎么能抄女子的条例。”进忠在心里感谢承琅写出了这种东西,要不是她知趣,他都不知怎么圆上。
皇上的目光扫过进忠、承琅,最终落到了嬿婉身上,嬿婉在想进忠的事,眉头皱着,一副沉思状。皇上将她的反应误解成了她听了进忠所言,在寻思她的额娘。
魏佳氏在永寿宫里禁足了近十一年,承炩也十四了,两三年后要议亲,有个废妃额娘总不好听。
其实魏佳氏说来也没犯什么大罪,只不过她阿玛身为前内阁学士,最爱学前朝言官刚直谏言那一套,虽有点才学但不懂进退,以至最终被他撤职免官。魏佳氏学她阿玛学了个八九成,仗着肚里有点墨水就横加顶撞不思悔改,加上她本身就是他不喜的官家格格,有几分美貌才选进宫来,没想到会是这种宫内百里挑不出一个的性子。她与她阿玛之事二罪并罚,他这才将她禁足。
进忠见皇上注视承炩许久,知道此事有望,但她明显还蒙在鼓里。
皇上未留她们进晚膳,夕阳西沉时即吩咐了进忠送二人离开。
进忠随在嬿婉身后,但嬿婉愈走愈快,进忠只得绕至承琅侧后方。
承琅的宫女扶了她先行,进忠正想回转身进养心殿,一抬眼见春婵白了自己一眼。
再一转头就见嬿婉敌意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多么阴险狡诈的小人,正等着承琅走了给她个下马威呢。
“公主,奴才还要回去当差,先行告退了。”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但到了喉咙口,只变得了这一句,还又僵又冷。
进忠避过她的目光,嬿婉还是不跟着春婵走,进忠愣了一瞬,向她行了礼,狠心一扭头就打算走。
“进忠。”她极小声地唤他,声儿低得几乎不可闻,像是风声裹挟着唇齿间的碰撞钻入他的耳内,他的心像被她的手攥紧了一刹又松开。
嬿婉既希望他听见,又希望他听不见,正如她用介于有和无之间最不清明的手段钩他上来为她所用,让他误以为能以畸形的方式对食,实则她只准许他与自己利益互换。
正当嬿婉以为他会不为所动而准备离开时,进忠转身又向她走来了。
无论何时,只要她唤他,他都会应的。
“请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他像是撤了一步,让他们模糊的关系退回了寻常的太监和公主。
嬿婉摸不清他是在帮自己还是另有所谋,她的内心也忍受着极度的矛盾撕扯。无论真心假意,她都想借他的力帮自己和额娘,但又怕他看出自己的图谋,拿住自己的把柄。哪怕他不以此为要挟,她也不能容许自己卑弱的过往和不得不引奴才相助的无力被进忠知晓得明明白白。
“今日公公是在帮本宫?”她是懂如何拿捏自己的,似凝非凝的眼和似蹙非蹙的眉让进忠想起了她当上御前宫女问自己进了养心殿究竟算什么时的模样。
那时他可以诱她当上嫔妃有出息,也可以教她换衣裳打扮拢住乾隆的心,可如今他只能正色摇头:“公主何出此言,奴才只是好好为万岁爷当差,求万岁爷能笑口常开罢了。”
此刻他与在养心殿时判若两人,养心殿的他是阿谀逢迎的奴才,而此刻又似乎面冷心冷,寒锋之下藏了几分运筹帷幄。
“也罢,公公回去当差吧。”他在等她追问,心里盘算自己仍能坚定不认的信心还有几分,可她没按常理出牌,直接终结了他的忧虑。
嬿婉觉着进忠奇怪极了,他目光闪烁着不敢看她的面孔,却敢看她的脖颈,还略伸了下手又立马将胳膊贴回身侧。她系了一条白色的领巾,以往也系过,且阖宫上下这么多主子都用,这领巾绝不是什么稀罕物,他没理由盯着。
不必忧虑了,但他也不开心,闻言他将盯得出神的目光收回,慢吞吞地转身走了。
“公主,领巾歪了,奴婢帮您正一下。”没走几步,春婵突然伸手帮她拨了拨领巾,嬿婉只觉有些熟悉但未能想起此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