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珍视之物(2/2)
待过半晌,三船枫才开口。「……守,妳老实问问自己、面对自己的心声,只要简单回答一个问题就行了。」虽说她的转变并非全然为四天宝寺中学那些孩子们的功劳;不过在同他们相处的时候、使她不知不觉渐渐敞开了心房,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妳觉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是如何?喜欢?或是讨厌?」虽然用膝盖想也知道答案绝对不可能会是最后者。
黑河禁了禁声,似是正在脑中拣选适当的词汇。垂下的视线落在交迭在腿上的双手。
「我想……」过会儿,才听闻几不可闻的细语从她微启的双唇溢出。「我应该是……喜欢的……吧。」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很自在,我可以尽情地『当自己』……他们也能接受这样的我。」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喜欢和那些人在一起,无论是当下的状况或者气氛。
起码,是在「不讨厌」和「不排斥」的范围里。
黑河守选择再次相信自己的直觉;也试着相信那些人——相信他们即使怀抱某些心机,也是属于好的那方面——对她友善的那方面。她一向对「恶意」和「危机」的侦测灵敏异常。她不希望在那些人身上感应到负面的气息。
「既然如此,那就行了。」中年妇人伸出一手摆在她的手背上;那只掌面尚缠裹着绷带的左手上。「阿守,妳从不轻易接纳人,呃、应该说妳好像也没接纳过什么人……」妇人的力道极轻,几乎感受不到重量。「不过一旦接纳了,那想必他们一定是很好的家伙。我们都相信妳的眼光……就像金太郎君一样。」
黑河别过脸向一旁,无奈叹气。
严格说起来,远山金太郎是三船友道故意丢给她的「磨难」——用来锻炼和矫正别扭心性的磨难。否则他第一个就会将少年撵走。虽然效果不甚显著,不过至少够让她愿意稍稍敞开心扉;不再同以往那样密闭得死紧。
「这是妳自己的选择,不管妳怎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的。妳尽管放手去做就行了。」中年妇人没将手从她手上移开,继续以温和的嗓音说着:「我们不是不能了解,妳是因为顾忌那种也许是不可抗力的苦衷,所以让妳对于和人群接触抱着戒慎惶恐的心态、不愿和什么牵扯过深而想刻意远离他们。然而人生在世,哪有不带来困扰的烦恼呢?如果要把每项烦恼都全往心里搁,这样活着不是太痛苦了吗?更何况,命运并非完全不能改变的。不曾奋力抵抗过,妳怎么会知道结果如何?」
「枫医师……」
对于他人的热切渴盼,黑河守向来不晓得该如何予以回应,以及回报;像是罹患了心理障碍之类的疾病,使她坦白直率不起来。一味的接收却无法适时的解放,反而产生了莫大沉重的压力,胸臆中涨满难受的窒息感。她想自己什么都办不到,只能紧握双拳,一再地告诉自己该保护住这些东西;然而,一旦握紧了拳头,她就无法拥抱应当珍惜的事物。
这是时常听说到烂熟的一则人生道理。不过确实让她领悟透彻的,正是天真烂漫的单纯少年远山金太郎。他乐观活泼、开朗灿烂,从不吝惜付出笑容和拥抱,宛如高挂于蓝天那颗温暖而炽热的太阳,动摇与融化她心中那块冰冷坚硬的部分。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松不开什么都抓不住的五指。她瞪住自己的拳头,想着它哪时候可能又会落在什么人身上。
「呵、虽然妳就是这种个性。不过假如可以的话,」三船枫收回手,端起对方倒好的茶。「我真希望妳是我们的亲生女儿,能听到妳叫我们一声爸爸和妈妈。当妳说我像妳的亲生母亲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高兴吶。毕竟我们都觉得妳和我、或和那老头子年轻时的个性实在很像,脾气顽固刚烈、性子又硬又直,虽然长得完全不像就是……」
妇人浅尝一口香味扑鼻的花茶,幽幽叹气,眼神迷离。「伤脑筋呢……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
「只要妳觉得幸福、能过得幸福,对我们这些老人家而言,那也就满足了。」谈话便到此为止。
黑河守从不觉得自己幸运、更对宗教和信仰诸如此类的心灵支柱等物嗤之以鼻;尽管这辈子应该是和神魔鬼怪之物脱离不了关系。然而,冥冥之中却彷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人在失去了某些东西后,往往会获得另一些东西。
当她稍微抛弃一直以来紧揽于手中的己见、稍微将总是向前行的速度放慢了些,并且试着平心静气、侧首留意身边的人事物时,便不难发现其实自己拥有着许多宝藏。而这些宝藏,都是值得她付出所有精神和心力去守护的珍视之物。
我不是独自一个人生存在世上。我的命不是仅属于自己的。无论是谁、任何人,总会为了什么而活;也必须为了什么而活。
否则,一定会过得犹如漫无目的的行尸走肉、会支撑不下去吧。
黑河一径让种种思绪纷乱地充斥在大脑内,以至于没注意到在财前光离开之后、立刻换来了另一名意料之中的人物占掉他原本的位子。远山金太郎则替代某女紧盯住来人的一举一动、嘟起了嘴巴。
待坐了一会儿后,白石发觉身边的女人似乎还处于放空情境、神情茫然恍惚到了某种极限。不由得感到趣味。
「……阿守、阿守,妳张着眼睛睡着了吗?快醒醒啊。」野性的直觉正在告诉远山金太郎——部长大人「其心可议」;心中警铃大作的少年赶紧唤回她的意志。黑河回过神来,先看了看金太郎、再把头转向另一边,毫不意外被以为突然出现的某男吓着。「你、你是什么时候在的?」
「就在不久前。」这女人神游时的状态只能用「毫无防备」来形容。恐怕就算现在遭到「偷袭」,她也会无法立即反应过来吧。当然,担任偷袭的角色必定非他莫属了。部长失笑了几声。「妳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不要连我大脑里的东西都要干涉。」话才刚出口,黑河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言之过重了。然而想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她唯一想得出的补救办法,就是不让自己继续把洞挖得更大——缝起嘴巴拉炼、保持缄默、逃避现实、装死装到底。
「呵、说得也是。抱歉,是我太鲁莽了。」所幸白石藏之介胸襟宽广善良慈悲,完全不将她总不经思考、有如「神经反射」般直接脱口而出的推却且不客气的回答放在心上;丝毫不计较便罢,更以「她的个性本来就是如此,不可能说改就改」等种种理由替她开脱。
不、这不是你的错,完全不是你的错啊啊啊——
无论在心中如何吶喊,终究不可能传送到对方心里;却又坦诚不了。于是,她只能再次打出「假装自己不在家」的鸵鸟战术,索性来个彻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