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糕（一）（2/2）

一大早，天还黑着，香积厨的窗纸上便透出微亮的灯光。一盏油灯被斜支在矮小的方桌上，空净和空秀头顶头地挨在一起，借着如豆的灯光，一瓣一瓣地细心挑拣着菊花。菊花是昨天新摘的，朵朵都正开在最恰当的时候。浅黄色的菊花在清凉的水中优雅地舒展开，一瓣瓣纤细狭长的花瓣如丝带般轻轻飘动。空净小心地拈起一朵懒洋洋的菊花，在水中晃荡了几下，再将花瓣一片片轻轻扯离，按照颜色大小分别放在不同的瓷盘中。而在香积厨的另一端，空依正努力地与一大盆米粉纠缠不清。米粉是由糯米粉和粳米粉混合而成，兑上糖水，被空依吃力地搅成了一盆米糊。之后，她又另外端出了干净的大瓦盆，将更多的糯米饭和粳米粉和在一起，均匀地撒上一把糖粉，再浇入半碗豆油和清水，双手插在米粉中，快速地上下翻抖，将米粉拌得松散且干湿适中。

大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泡泡，热腾腾的水汽在锅面升腾翻滚。空净和空秀力气大些，四只手合力将大蒸笼稳稳妥妥地架在锅沿上。空依将干净的湿布沿着蒸笼底面铺平后，便将松散的米粉一勺勺挖出，小心而仔细地在湿布上堆起铺开。待一半的米粉放进蒸笼后，空依便接过空秀递过来的竹板，将米粉刮平整匀。随即，她又在米粉上抹了一层赤豆沙。赤豆沙是昨日便做好的，耗费了不少柴火才熬煮出绵软细滑的口感来。就这样，抹一层赤豆沙，铺一层米粉，抹一层泡软切碎的果子干，再铺一层米粉，蒸笼加盖，火候调大开始烧起来。

秋天的柴火燥得很，火气旺，不一会便有水汽从蒸笼缝里飘出。空依瞅着火候到了，赶紧将蒸笼盖掀开，将之前搅和好的米糊均匀地倒在已经成形的米糕上门，抹平了，便又加盖，继续上火蒸。

窗外天光大白，而灶台上热气腾腾。热扑扑的火苗将小尼姑的脸映得红通通的，仿佛秋天里最可心悦目的果子。和着水汽袅袅飘散的，还有甜软的米香和豆香，与丝丝缕缕果子干的清新酸甜纠结缠绵在一起。素来嘴馋的空秀细眯着双眼，鼻翼微微翕动，似乎要将这香气尽数吸进去。空净体贴地递给空依一碗温度适中的水，看着她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尽。空依像散了架子般瘫坐在小凳子上——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之前拼着一口气硬是一个人担下了所有的重活，如今松懈下来了，才感觉到全身骨头都在疼。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后，重阳糕出笼了。热腾腾，软喧喧，上层莹白如玉，下层松厚似雪，中间夹着绵软甜糯的赤豆沙，和着酸甜爽口的果子干碎——只是看着，就已经可以想象出其美味来。

空秀强忍着馋意，一阵小跑将第一块重阳糕敬奉在佛祖像前。再一阵小跑，便又出现在香积厨里。依着戒律，时辰不到是不可以用早餐的。不过，空依早已替她找好了理由——“师姐，你且试试这糕的味道如何？若是不妥，我还来得及做下一笼。”

“妥！妥！妥得很！”空秀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咬得香甜。她原比空依年岁大，但在空依的美食面前，就立时小了几岁，很需要师妹的照顾。她用舌尖将粘在唇角的赤豆沙舔回去，难为情地对空依谄媚地笑道：“师妹真真是能干得不得了！不怕师妹笑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重阳糕。早几年，也有来上香的施主给庵里送过重阳糕，只是那糕实在是硬得要命，若不看它是方的，吃起来与庵里的窝头也没什么两样！”空净瞥了一眼贪嘴的师妹，取笑道：“如今你这般看不上，不知那时候是什么人一口气吃了两块方方的‘窝头’呢！”空秀见被戳穿了，也不气恼，只是赖皮着脸，将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师姐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窗外，不灵已经悄悄站了许久。对于空依的能干，她不是不吃惊。这样一个出身穷苦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这些见识和手段，能做出这般美食？而更令她大为惊讶的，是空依给她出的主意。第一个主意是用果子酱和果子干去县城里的商铺里换来糯米粉、粳米粉、赤豆、糖粉。须知这些都是精贵的东西，价格高着呢。以往庵里哪里会有银钱买这些“奢侈”的食物！而当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寻了山下相熟的农家，委托他们代为相易时，却收到了远远高出预期的收获！

而第二个主意更是令她瞠目结舌。当然话是要委婉着说，也是要琢磨着听。空依的原话是这般的——

“我听师姐说，以往重阳节里来庵里上香的施主们，都会有一束菊花相赠。这原本是答谢施主们的好事，只是施主们未必个个都能领会其中的禅意。”——这意思就是说施主们捐了香火钱，却只得了几朵菊花，心里恐怕是不知足的。

“倘若庵里换个法子，回赠些应节应景的吃食，洁净又素雅，想必施主们会心喜，就更能体悟到佛祖的慈悲了。”——言外之意，便是吃了我庵里精心细作的吃食，总得有些回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