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踏雪（一）（2/2）

在这一段同外公外婆生活的日子里，菩提最开心的便是跟着他们一同回湔关镇。外公家一共几兄弟，来往多的是外公的弟弟，菩提称他为“幺爷”。

菩提爱去幺爷家的原因有许多，除却好玩，另有一样便是幺婆做的菜味道好。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虽没有城里人做菜的精致，却好量足，味重。尤其是他家自养的猪肉做的熏肉，肉腌过之后再灶边拿干蒜杆子熏，熏好后暗红发亮的一块，悬起来，要吃时切下来一点，煮熟，切片。瘦肉红，肥肉晶莹透明，不腻，鲜得几乎教菩提把舌头吞下去。

馋虫勾动。

幺爷家在一片田垄中，一间小院子，院中有几株柚子，一口井。井边斜了一株梅子。

他家经营着一间小卖部并一个茶铺子。小卖部里贩卖一毛钱一袋的各种小零嘴。菩提去时，总能得到特许，在各式零嘴中挑出几样喜欢的。吃完了，再拿。小卖部设在一间狭窄小屋中。顶上挂着一只昏昏的灯，窗口排着木板。每到清早，便下板，一天的生意就这样开始。

而屋前一片竹林，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常有鸟与猫儿出没。竹林旁拿竹子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摆放竹桌椅，便是茶铺。每每有许多年老的茶客来：多半是一身蓝布衣裳，手里拿着旱烟筒，叫一碗粗茶，苦涩茶香自橙色汤汁中蒸起，袅袅婷婷散开。老人们放起旧的收音机，能听到依依呀呀的地方戏。茶铺前还有一条曲折小溪，一溪琉璃般空澈的流水蜿蜒而去。

在菩提记忆中，回湔关镇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幺爷家养的看门狗“踏雪”。踏雪是一匹大黑狗，因四只爪子是白的，故有了这样的名字。据说这名字是外公起的。菩提很喜欢。

踏雪系在院子后门外的墙角。两道木门上贴着红红白白的门神，连亘矮墙上生满爬山虎。踏雪居住的小木房子靠墙而建，它常常是卧在其中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神气外露。

“湔关镇，我又来了。”春日尚早，菩提又回了湔关镇老宅。下车后一股子竹叶的青涩味扑面而来。因刚下过一点雨，空气格外湿润，植物洗净，却又不致路面泥泞。好天气。

这一年菩提九岁。虽然已不再与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也不妨去探望，同他们回湔关镇也是常有的。九岁的小孩子，已略懂事了。念小学后的菩提骨子里虽然是皮实的，却不爱与生人相处，在班里几乎让人感觉不大她的存在。好友也仅有一两个，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大人四处走。

回湔关镇时，外公外婆照例是在茶铺子里与老人们一块打长牌。长牌牌背衬暗红底色印着白的繁复花纹。正面暗淡如旧宣纸。上有或黑或红的点子。点子下如扑克一般印刷着人物：菩提记得是杨家将人物。杨排风，杨八妹，这些人物便是看老人们打长牌时认识的。

菩提自然是不爱玩牌的。只能一个人四处玩耍。习惯寂寞的小孩子。在乡野间小路间游走。

2。

“菩提，牵着踏雪出去玩。”幺爷塞一把糖果到菩提口袋里——糖果是廉价的玻璃纸水果糖，花花绿绿——一面把系着踏雪的索子解开：“踏雪，带着菩提出去走，晚饭前要回来。”

踏雪摇摇脑袋，似乎听懂了。

踏雪是只聪明的狗。它通灵性。菩提曾在它面前枯坐了整个下午。小孩子的心事无人倾听，她便一句一句说给它听。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后甚至还会用柔软的大脑袋在她腿上蹭。

“踏雪，不许调皮，不要带人走迷路了。晚上有肉骨头吃。”幺爷一挥手，示意它带着菩提出去玩。踏雪聪明得很，从来不会走丢，甚至连极远的湔关镇街区都能找去。

“幺爷爷，我走了！”菩提对着老人挥挥手，跟着踏雪踏上了狭窄坎坷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