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下)(1/2)
通往宇文赟所在寝室的殿门紧闭着,我回过身,对独孤陀示意一眼,独孤陀低着头走到门前,命人将厚重的殿门推开。
“天元皇帝有旨,只有太皇后可进,你不能进去!”
见我想进门,一向沉稳的阿史那悉昙却突然站了起来,厉声制止。
她话音方落就后悔了,显然此番表态让她的心思立刻展露在了众人面前。我眼神犀利的盯着她,心中狐疑尽显。
殿外的空地上咚咚的声音肆虐,好似翻箱倒柜般将各种漆盒都堆到了空地上。
一阵风随着殿门的推开而涌入,将殿内的纱幔吹得沙沙作响,给五月的天气徒增了一丝凉意。
太阳已经升起,然而寝室里却是窗帘遮蔽,只余半丝阳光顺着缝隙流入。
宇文赟面容苍白的躺在衾席上,嘴唇青紫,眼睛周围是棕黑色的眼晕,他的脸庞浮肿,呼吸困难。张着嘴,却仍是痛苦的涨的满脸通红。
阿大伏在衾席旁,我只看到单薄的衣衫下消瘦的背脊在瑟瑟发抖,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呜咽。
门被推开,阿大慌乱的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
虽是背着我,然而却丝毫不差的落入了我的眼中。
我心下一寒,冷眼注视着衾席上的二人。
“阿大。”我唤了声,宇文赟的早已无法动弹,只得用眼珠朝我这里瞟来,而阿大急忙擦干了眼泪,转过了头。
我面色冷冽,未曾言语,朝衾席走去。
然而阿大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了鬼一般,吓得直往后躲,本能的抬起双臂,挡住了身后的宇文赟。
她如此激烈的反应让我停下了脚步,我未曾想到她怎会突然如此惧怕与我。
宇文赟双眼通红,他用他尽所能及的恶毒盯着我,就犹如悬崖边上的困兽,妄图做着垂死的挣扎。
阿大警惕而慌乱,瑟瑟发抖。我从震惊之中回过神,然而愤怒却涌上了心头。
我重新抬起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他们身边。
宇文赟浑身抽搐,见我已到身边,惊恐的不能控制自己,眼睛充血,拼命的喘着气。
阿大急忙回过身安抚宇文赟,说道
“没事……没事……”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如此,怕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了。
我彻底放下了心,冷笑着抬起手,对阿大说道
“交出来吧。”
阿大听罢惊惧的抬起头,片刻反应过来,拼命的摇头道
“什么东西?我没有!”
“他给了你什么?”我盯着宇文赟,眼里露着凶恶的寒光,不容置疑。
“什么都没有!”阿大大吼了一声,双手环绕在胸前,怒气冲冲的看着我。
我将目光转向她,愤怒和狠辣早已超过心伤。我眼神犀利的盯着她,说道
“我再说最后一遍,交出来!”
阿大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看的出她眼眸中的惧怕与哀怨,还有心寒的绝望。她死死的咬住下嘴唇,拼命的摇着头。
我的脸色彻底的冷了下来,她这般模样让我失望。我与普六茹坚决定政变,很大一程度上是因为她。可如今到了成功之际,她却毫不犹豫的倒向了宇文赟。
背叛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我怒气冲天,眼中满是火光。
敬酒不吃,那就别怪我!
我一把抓住了阿大的衣襟,阿大清瘦,我一用力她便一个踉跄被我抓到了身边。她奋力的挣扎,宇文赟瞪大了双眼拼命的伸出手,他的肌肉早已僵硬,五指好似枯槁的鸡爪一般的狰狞。
我丝毫不理会宇文赟,而是一把从阿大怀里将那张绢帕扯了出来。
“还给我!你还给我!”阿大拼命的抢,丝毫不顾忌形象,纵使东西已然在我手上,她仍是不罢休。
我心下一怒,猛一甩手将她甩在了地上,她的额头磕到了衾席边缘,瞬间流出了血。
杨素与独孤陀站在我身后,看到眼前场景,却不敢上前阻拦。
阿大吃痛的抚着额头,衾席上的宇文赟就算想关怀却已然无能为力。
我冷眼看着她,额头的血迹却终是让我产生了些许的恻隐之心。我吸了口气,别过了头。
独孤陀见状明白了我的意思,急忙叫人上前给阿大包扎,而我则是走到一旁,展开了那张绢帕。
我看了一遍,却是心下一寒。我兴许早已知晓会有这份遗诏的存在,所以我并不惊讶。可是当我真的看到了这份遗诏,我的心里却好似硬生生的被人剜下了一块肉。
我不相信,又重新展开,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朕死后,若是宇文宪与普六茹坚一人身死,另一人立斩不赦。”
这些字迹潦草不堪,绢帕上仍是浸着点点斑驳的血迹,这是宇文邕的绝笔。
他在临死前,原来仍是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没有放过阿延。
是啊……
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阿延呢……
“呵呵呵呵……”
我冷笑着,将绢帕合了起来。
宇文邕啊宇文邕……
为何到了如今,我却仍是对你心存侥幸?
你所做的一切,只有为了你的天下,你何尝有感情,何尝有友谊?
……
不……
这才是你能成为明君的真正原因吧……
我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阿大与宇文赟。阿大双目空洞的看着我,嘴角噙着笑,语气颤抖又悲鸣
“娘……他之所以留着……留着这封遗诏……就是因为……因为我啊……”
阿大笑着,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她的笑声凄凉的犹如枯藤老树,再也没有了生机
“他在等着我的……我的回心转意……娘……你们如此做……让我情何以堪!”
她抓着自己的衣襟,拼尽了全力,爆出了青筋,
“我那么信任你们……我以为你们绝不会背叛我……可……可却是我最亲近的人!最亲近的人要杀我的丈夫!”
我看着她已然失控的样子,嘴唇微颤,双目血红的盯着她。
半晌,我疏离的声音响起,说道
“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丈夫了。”
“……什么……”阿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失神的望着我,
“从现在起,他不是你的丈夫,而我们却永远是你的父母。”
我言毕,走到一旁的蜡烛边,将绢帕点燃,看着上面的字迹,血迹一点点的泯灭在火光之中。
火很快吞噬了遗诏,我手一松,一簇火团飘零而落,渐渐的消失,只余灰烬……
“不可以!”阿大惊惧的想上前,却被身后的独孤陀一把抓住,不得动弹。
她绝望的看着消失殆尽的遗诏,好似自己最后的希望终于泯灭了……
“娘……娘!那是皇上交给我的!你……你让我怎么跟先帝,跟列祖列宗交代!”
她爆发出一声怒吼,而我却沉声毫无温度的说道
“你今后是不会进他们宇文氏宗祠的。”
“你说什么……”阿大跌坐在地,摇着头,彻底崩溃了。
“你可知这绢帕上写的是什么?”我跳起眉,问道。
阿大彻底的失了魂,她爬到宇文赟身边,拉住了他的手,痛苦的沉吟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要杀了你爹!”我声音虽低,却是深藏着怒火。
她一听,身子僵住,瞪大了眼睛,看着行将就木的宇文赟,一动不动。
宇文赟的眼中流漏出了惧怕与愧疚,他想说话,然而却说不出口。
“上面是要杀了你爹,灭我们满门……如此……你也要帮他?”我的声音里存了些许的颤抖,我还留有一丝的希望,希望阿大能回心转意。
她看着宇文赟,回头看看我,早已没了情绪。
她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睑,眼泪如蹦出的泉水,源源不绝。
她放下了宇文赟的手,宇文赟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站起身,不曾看我,也不曾看任何人,跌跌撞撞的朝门口走去。
我的目光从未从她身边移开,可是在她眼中,却早已没有了我。
阿大走到了门口,本以为她要出去,却是僵在了原地,扶住了门栏,顺着门栏一点一点的滑落在了地上,倒地不起,失去了知觉。
“快看看她怎么了?!”我急忙命令道。
杨素立刻上前查看,片刻他面色平静下来,说道
“无妨,只是晕倒了。”
我听罢放心下来,摆摆手让下人将阿大扶出去。
我没有立刻回头,平复了心神,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才从容的转身。
衾席上的宇文赟已经濒临死亡,他的眼珠开始发直,已然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我默然的走到衾席边,伸手凑到他的鼻子旁探索他的鼻息。
弱不可闻……
“知道你为什么落的今日之结局么?”我问道。
他没有反应,直勾勾的盯着前方,浑身僵硬。
“你很聪明,明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可惜,你除掉了所有可以帮助你的人,却唯独留下了那个‘他人’。聪明如你,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天也帮不了你。”
我冷笑着,眼里却无一丝温度,我的话语平淡,却是极尽揶揄之势,他的脸涨的通红,却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毕竟阿大对你有情,本不必如此决绝,只可惜,你每每打在她身上的掌,你却感觉不到痛。可是血浓于水,我可是恨之入骨。”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暴戾恣睢,带着极度憎恶毫不掩饰的恶意。
从窗外传来噼啪火苗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火烧腐肉的焦臭。味道恶心,我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为阴森平静,
“你不是宠幸尉迟炽繁么?”
我的眼光朝窗外望去,转身走向窗边,
“她可是坠落人间的凤凰,如今要浴火重生,皇上不想看看么?”
我侧过头,一半的面庞上是点点微光,而另一半却彻底隐在阴暗中。
宇文赟吃力的用仅有的力气朝我这边看来,我冷哼一声,双手一扬,将窗帘拉开。
窗外正对着弘圣宫前的空地,如今空地中央却是浓浓黑烟,宫人们惊慌失措的望着那燃烧着的物体,许多宫女惊得失魂落魄,毛骨悚然。
独孤陀惊惧的向后退了好几步,直至顶住墙角,甚至连杀人如麻的杨素也变了脸色。
而寝室外也传来了惊叫声,李娥姿的惊叫响彻天空,犹如惊弓之鸟,早已将身份地位抛之脑后。
我看着那一团早已烧的是非难辨的火团,却是没有任何的快感。
我闭上眼睛,拼命的让自己回想起以往受过的种种不公与委屈,希望说服自己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可是那恶臭扑鼻而来,便将我拉回了现实。
“呃……呃……呃……”
身后的宇文赟发出了难以言喻的可怖的气声,好似想说什么,又好似来自地狱的勾魂恶鬼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冥之音。
我咬着牙,极度挑衅的说道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长贵妃,她已经早你一步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呃……”
他浑身僵硬的想坐起来,却是毫无力气,嘴张的巨大,面部已然扭曲,好似个行将就木的骷髅。
“这个世上离了谁,一样是潮起潮落,日出日暮……你……是最应该消失的那个!”
“呃……”
最后一声,却是比任何的声音都痛苦绝望。禁锢在躯体之中的灵魂刹那间消失,失去了生命的身体在一瞬之间失去了力量,终于变成了一具被丢弃的垃圾。
……
寂静……
外面是火苗的噼啪作响,是混乱不堪的惊慌失措,然而就在这小小的寝室隔间里,三个目睹一国之君逝去的人却不由自主的选择了沉默。
不是不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的脑中是一片空白……
……
杨素蹙眉不言,默不作声。独孤陀则是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已的看着我们。
“夫人……夫人……”
门外有人唤我,似是焦虑,我终于回过了神,紧抿着双唇,一双眼眸冷的可以滴水成冰。我对杨素使了个眼色,杨素颔首,便转身开了殿门。
郑译焦急的站在门口,见杨素开门,一把推开了他,直奔我而来。
“夫人,这是我们拟好的诏书,让随国公摄政监国,请夫人过目。”
郑译双手奉上金色绢帛,显得极度的谦卑。
我没有接,而是说道
“这是圣旨,妾不可妄议。”
郑译抬起头,见我冷漠的别过了眼,心下了然,将绢帛收了起来。
可是他却没有离开,而是凑上前说道
“还有一事……”
“说。”
“众人已经赞同并且署名,只有那个颜之仪……他死都不肯签……”郑译道。
我的眼中闪过一道凶光,犀利的郑译。他惊得急忙低下了头,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说‘天元皇帝升遐,嗣子冲幼,因此摄政之位,应在宗室之中选择。如今赵王最为年长,又以亲以德,合膺重寄。’……”
郑译见我不答话,看了我一眼继续道
“他还说我们‘备受皇恩,应该思尽忠保国,不应以神器假人。’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诬罔先帝。”
“诬罔?”
我冷哼一声,抬起手,说道
“圣旨。”
郑译反应极快,立刻将绢帛又递给了我。
我展开绢帛,在结尾处果然少了颜之仪的签名。
“我长兄可是与他言明清楚了?”我问。
“卫国公可是把剑都架在他的脖子上了,可是那个冥顽不灵的人愣是不愿意屈服。”郑译道。
“哼……”
我冷哼一声,收起了圣旨,说道
“给我绑了,立刻扒了他的官服,在殿前架好断头铡,此间事毕,我要立刻砍了他。”
我咬牙切齿,郑译小心谨慎的将圣旨收了回去。
我平复下心神,仔细的想着对策,片刻我问道
“听说刘仿善于模仿是么?”
“是。”
“让他来。”
郑译看了我一眼,作揖行礼,转身去找刘仿。
我回过身,看到一旁几案上放着的玉玺,晶莹剔透。
这是我第一次见玉玺,可惜这块玉玺是从元魏继承而来,真正传闻之中那块金镶玉的传国玉玺如今却在陈宫之中。
我不由自主的将手搭在了玉玺之上,那光滑的触感,凉意侵体,却有种让人无法自拔的魔力。犹如吸毒一般,即使只是赝品,仍是让人无法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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