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2)
大旂明宣帝八年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崇德宫,只能听到水滴静静落在砖石上的声音,一下下的,仿佛擂在他的心口。他刚刚失手打翻了一盏茶,却没叫任何人进来清理。宫人们站在外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抬起眼,只看到了外头和煦的阳光。今日其实天气很是不错,连绵的雨季终于过去了,空气不再潮湿难闻。他却还是觉得胸口闷得慌。
他只是突然想到她。每年的雨季她总是闷闷不乐的,因为她总想一些伤心的事情,比如下雨就会生病,比如梨花都被风雨打落了......她今年恐怕也是这样。但是今年他没有陪着她,她会不会有些寂寞呢?
他想了想就笑了。他自己也清楚,这大概不太可能。
崇德宫实在太静了,他从来没这么觉得过,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批奏折也好用膳也好,老心神不宁的。
他呼出一口气,决定去看看自己那刚出生不久的皇子。正要站起身,外头却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好像是有人急急奔过来,跪在门外一迭声不管不顾地喊:“陛下!陛下!”
他揉揉眉心,不耐烦地出声道:“什么事。”
门外一阵诡异的安静。那人突然伏下身,说了一句话。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然咚咚咚地变大了,甚至听不太清楚那人说了什么。该死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说什么?”
“陛下,皇,皇后娘娘她......”
他眼前一阵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跌在椅子上了。
门外依旧在喧闹,有人进来在他身边说着什么。他却不想听,只转头望向了后殿。五年前,就是在那里......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五年前他和她的新婚之夜......
五年前。
大旂明宣帝三年二月
是夜。
崇德宫隐在宫灯朦胧的昏黄中,一改平日庄严肃穆之景,远远望去竟平添了一抹温柔缱绻之意。宫女们神色肃穆,穿着粉色宫装,一排排立在大殿内四周,无人敢随意咳嗽。只见崇德宫正殿那明晃晃的大红“喜”字于烛火照耀下熠熠发光。
今日是陛下册封新人的日子,宫道上处处都用大红丝绸装饰着,喜乐奏响了整整一天。乍一看,整个皇宫都是欢庆喜悦的,而这表面之下,又会隐藏多少心酸与不甘呢?所有人都在揣测,陛下不曾透露只言片语便迎接到宫中的女子是谁?她何其有幸,竟能得到崇德宫盛宠、普天同庆三日的恩典。
正是月色朦胧之时,崇德宫后殿那微合的窗棂处有一阵香风拂过,带得那层层叠叠的纱帐微微扬起。有不知名的花瓣打着旋飘进来,静静落在了喜烛旁。在宫灯映照下,隐隐可见早已暗沉的天空飘着几朵云,晃晃悠悠地隐入了崇德宫飞甍之后。
不远处,一众宫人簇拥着帝王自回廊缓步而来。原本有些冷清拘谨的后殿好似活过来了一般,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在后殿伺候了一整天的喜娘朝纱帐后端坐着的人影雀跃地说:“娘娘好等,陛下总算是来了。”
等了许久,帐后却无回应。
明宣帝身着盛装,闲庭信步般走在回廊处,鼻翼旁是梅花的暗香在幽幽浮动着。他入殿前望了黑沉沉的天色一眼,似是漫不经心了一句:“已入夜了。”
一旁随侍的人听了,以为他恐美人久等,连忙躬身回道:“夜晚风大,陛下不如快些进殿?”
但明宣帝向来淡漠的一双眸子依旧毫无波澜。
人人都说当今陛下圣明,自少年时代起,就是个沉稳睿智、关爱众生的掌权者。传言他七岁在朝堂金口妙言逼退出言不逊的北漠使臣,九岁一招便将欲刺杀先帝的刺客斩于剑下,十二岁出征率近卫三千便平息边境反叛势力,十九岁登基仅用三年便使大旂国力空前强盛,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登基三年却久久不立中宫之后。
陛下今年二十有二,平时勤于朝政,后宫佳丽不多,也无一人有所出。不少大臣于皇嗣一事已是急红了眼。
而就是这不近美色的皇帝,三日前大张旗鼓地迎接了一位不知姓名的姑娘进宫。皇室嫁娶的礼仪习俗,本就与民间的不同,可陛下竟按着一般的礼仪迎娶那姑娘,如此荣宠从未恩赐在其他妃子身上。除了真的骑着马一顶大红花轿抬来了新娘子,其余的样样齐全。
震惊纳闷之余,人人都想着看那女子一眼,窥得究竟是如何模样倾倒了陛下为其如此。可万众瞩目的册封典礼上,却只有陛下一人的身影。
天下同贺了三日,流言也传了三日。流言版本甚多,其中流传最广但同时也是最不可信的如此说道:先帝的长子、陛下的兄长荣王替陛下迎亲,十里红妆似乎是送到了黎国公萧府。还有人说,送亲的队伍里似乎有萧家的大少爷萧莫将军。如是,流言总结道,陛下应该是迎了萧家的女儿入宫。
此流言一出,可谓是群起而攻之。
人人都道,萧府家训,女儿不得入宫为后为妃。这已是人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人们如何得知?不过是千百年历史上找不到一位皇后甚至是宫妃是出自帝都萧家的。
帝都萧家拥有比大旂还要久远不知多少的历史,时间沉淀下的神秘感流传千年后已近乎神化,所谓的“天命之人”的传说更是奠定了它在人们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提起帝都萧家,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带上憧憬甚至敬畏。曾有某朝史官如此写:皇姓乃王权之象征,神权之象征,非帝都萧氏莫属。
多少名门世家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唯帝都萧氏历经风雨屹立不倒。
历朝历代的皇室都懂得如何在保持皇权威严的同时尊重帝都萧家。如今的明宣帝,怎么可能会突然打破千年来不成文的约定,全然不顾萧府家训,纳萧家的女儿为妃?
流言不攻自破。
可是不论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她的入宫,注定了一些人的命运就此改变。或许百年后,有人读到这段历史,也会感叹一句世事无常,有些爱恨情仇真的冥冥之中便注定了。
但是此时此刻,于这明宣帝三年的崇德宫,于这幽幽喜烛照耀之下,该是没人会想到这些。
此刻年轻的帝王已站在垂花门前。有宫人为他打起了珠帘,他微蹙眉头,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纱帐凝神细视了一番。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但从小习武从而练就了绝佳眼力的他依旧看见了微微浮动的幔帐后那端坐着的碧影。
只是瞟了一眼,他便移开目光,淡漠的眼中难掩疲色。行了一天繁琐的礼仪,他感到有些累。
一旁的太监头目见了,忙一挥手,一众人皆察言观色地退下,只余下层层纱帐旁的宫女。帝王独自走完这段路,自该有人为他打帘。若是封后,这一段路不仅有帝王,他身后还应跟有二喜娘、四童男童女和六宫人以示皇恩浩荡。只是,纱帐后那一碧影并不是新册封的皇后,只是一名小小美人。皇帝虽给了她旁人不敢肖想的大婚仪式,却没有给她尊崇的位分。
最先的那两位宫女已为他打起第一道帘子,那象征“忠”。
年轻的帝王迈开步伐,穿过帘子,广袖带起一阵风,一旁凤烛烛火一晃。
他想起这似乎是第一次,自己这样隆重地迎娶一个女子。在他十七那年,先帝下诏封安定侯谢家的小女儿为他的侧妃,那是他第一个女人。当时帝都人人都赞那是一场“大婚”,与此刻却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另两个宫女打起第二道帘子,那象征“孝”。
他缓缓踱过,注意到那道帘子又被细细掩好了。他抿唇冷冷一笑,想起一个月前太后对他说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太后正值中年,依旧为国事担忧,在她看来,后宫之事则是她力所能及之处的重中之重。
犹记得那日窗外寒风猎猎,太后泡的茶苦得他舌尖发颤。他正用茶盖默默拂开飘着的茶叶时,只听太后说:“陛下登基三年却久久不立中宫之后,依哀家看,没有国母庇佑我大旂子民终究不是好事。”
这番说辞自他登基之后太后便时不时拿出来与他说上一说。此刻他听到,表情丝毫未变,依旧从善如流地回答:“母后不必着急,儿臣若是有了中意的人选,便会封后。”
其实对他来说,谁当他身边最亲密的女人都可以。他对后宫妃子的态度一向如此:不会冷落,但也不会上心。那些所谓的温柔缱绻都不过是他控制朝堂势力的手段罢了。情爱一事,自他懂事起就明白自己不能沾染分毫。
太后不动声色:“哀家明白陛下良苦用心。这么些年也为你留意着,可说实话,能配上后座的女子……”太后说到这微微摇头:“可能是哀家眼光太高,竟没瞧上的。”
“母后不必为此事过分忧虑,儿臣自有分寸。”说罢他放下茶,欲行礼告退。
太后闻言微笑:“我儿不打算听哀家讲完?”
他微微蹙眉,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母后请讲。”
“哀家入宫也快三十年了……”太后幽幽叹息一声,“承蒙先帝厚爱,哀家一入宫便封了后。这三十年为后,哀家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怕自己言行配不上‘皇后’之座。这么多年了,哀家自然懂得其中的辛苦不是等闲女子受得了的。多少人只瞧见了后座带来的荣耀与尊崇,却看不见它背后的心酸与苦楚。皇后并不仅仅只是皇帝正妻的称谓,还是分担治国这一责任的包袱。后若不像后,那国自然也就不像国了。但哀家纵观全朝女子,竟无一人家世品行样貌能担得起皇后之位……除却一人。”
“哦?哪位女子能得母后如此垂怜?”他有些不敢置信。他明白自己的母后向来心高气傲,从未如此称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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