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1/2)
铅灰的天色沉沉地压在头顶,白浪滔天的江水汹涌地拍击着河岸,似欲生生撕裂。
一叶小舟在浪头里沉沉浮浮,破旧的船板经不起冲刷,发出骇人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高大俊秀的青年立于船头,紧紧盯着岸上视线尽头处那片树林,眉头皱成一团,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若他所料不差,那人当突围至此。而水路,或是他唯一一条生路。
他目力所及,岸上暮霭无际,带着一团凝而不散的死气,已是奄奄黄昏时。
远处传来一声极低的战马嘶鸣。他抖擞精神,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靠近,勒马停在岸边。
隔着江水,他远远望见那人瞧见他时面上浮现出一丝亮色。
破阵霸王枪,七海蛟龙甲,□□雄伟的白马,都是他熟悉的装束。只是此刻那人的疲惫落拓与记忆中不可一世的傲慢已相去甚远。
“是你。”那人远远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会……”
“废话少说!”青年叉着腰,不耐烦地朝那人喊,“赶紧上船!”
他微侧过脸,嘱咐船夫将船靠近河岸。
船夫微微点头,撤了竹篙,将船缓缓向岸边撑去。
不消一刻船已靠岸,只需一步便能跃上船来。
岸上那人静静地望向他,却没有动,“你不该来此。”
“你快给我上船,少废话!”青年怒意升腾,唰地拔出剑来,“再废话,小心我的百步飞剑!”
多年未听到过这个词,乍然听到,如同恍如隔世。马上之人怔忪了半瞬,喃喃地重复道,“百步飞剑……”
昔时年少,身为墨家巨子的少年总不厌其烦地整日嚷着自己是剑圣传人,有朝一日定会习得百步飞剑,搞得天下皆知。彼时自己总笑话他,盖先生是鬼谷传人,你不入鬼谷,怎么可能习得纵剑术至高的百步飞剑,别做梦了。年少的墨家巨子总是仰起头,不知哪来的自信,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会让大叔把百步飞剑教给我,哪怕不入鬼谷,你等着瞧吧。
忽而忆起少年时事,马上之人有些恍惚。只是身后不远处追兵的马蹄声已迫近,尘土冲天而起,他很快自恍惚中回过神来。
没有时间了。
“天明,当年盖先生的事……”他勒住缰绳,尽量不去看船上那人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瞬间赤红的双眼,“后来雍王(章邯)投楚,我曾问过他定陶之战的始末。这才明白……幕后黑手乃是罗网。我一直误会你去咸阳的目的,还……”
“废话少说!”船上的青年双目赤红,冲着他怒吼,“你他娘的现在立刻给我滚上来!立刻!马上!”
马上之人笑了,“进无可进,退亦无路可退。昔年我领千江东将士渡江,于今却无一人同归,还有何颜面过江。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地。然今日困于此,乃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天明,你今日能来,大哥我很高兴。你身上背着整个墨家,还有自己的路要走,此刻冒这个险……不值得。”他一收缰绳,远望乌江,目色杳然,“他年若得河清海晏之日,你便都替我看了,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望你今后,善自珍重。”
他勒马转身,不再去听身后那人撕心裂肺地嘶喊,纵马一跃,背临河岸,挺枪迎风而立。
周围一圈人马将他团团围住,战戟丛立,刀剑森然,却无一人敢上前。
他取下头盔,跃下马背,风吹折面前重重旌旗,卷起身后恶浪滔天,却压不垮他挺直的脊背。霸王枪在手,年少时畅想纵横天下,高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昂首欲取始皇而代之,于万千绝望中亦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内心滚滚烈焰,终在这涛涛洪流之间猝然熄灭。但即便如此,那持枪的绝代风华,亦不曾有损分毫。
他望见对面汉军之中的吕马童,微微一笑,“这不是故人么?听闻汉王以千金,邑万户悬赏我的人头,不如今日便赏你这个好处。”
他缓缓举剑,半生成败荣辱如千帆过尽般自记忆深处汹涌而来。
眼中最后一幕,不是咸阳宫三月不尽的熊熊烈火,不是初登层台分封天下诸王的一呼百应,不是新安城南哀嚎遍野的血色,亦不是与石兰最后诀别的哀婉。而是那年与天明道别,启程离开桑海的前一夜。
深蓝的夜空之中一片星河璀璨,他提着酒,与天明坐在桑海城郊的海岸边。四月海风轻柔,似幼时母亲的双手般温软。他们年少轻狂,喝着酒,无限畅想着未知的明天。他揶揄地打趣好友,然后纵情大笑。
剑锋划过,眼前血雾迷蒙。
身前种种,如烟云般散去,终归于尘土。
船上的青年见此目眦欲裂,气血上涌,猛地握紧手中利刃,欺身便欲上岸,却被船夫死死拉住。
“不可!项王今日之困,本无可解。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汉王什么?”
“放手!”
“巨子!”船夫拉住他的袖口,几乎撕裂,“若再不走,你是要拉整个墨家一道陪葬么!”
青年忽而失了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墨家,是了,纵然粉身碎骨他亦不能放弃的两件东西,其中一件便是墨家。
自接过那柄墨色的长剑起,这份责任一日重似一日,许多年过去,反倒更像一个困住他的枷锁,甩不掉,也挣不脱。自己已不是当年做事可以毫无顾忌的自己,便也不能再不计后果地任性妄为。
年少时,他冲动任性,快意恩仇,从无顾忌。有人教会他“手中的剑究竟为何而挥动,要靠自己去寻找答案”。彼时他不曾了解这答案为何,如今他已然明了挥剑的意义。也已懂得,单靠一柄剑,无法改变时代的洪流。
只是,明知道这人败局已定,纵使只身前来无力抵挡千军万马,还是想勉力一试。
“巨子,我们走罢。”船夫轻声道,“趁汉军还未发现我们。”
言罢,便急匆匆撑了竹蒿,迅速驶离江岸。
小舟在浪里随波逐流,沉沉浮浮。河岸渺渺,孤鸿影杳,渐行渐远,耳畔汉军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青年徒然望着乌江皓水汤汤,一腔热血似灌满冰渣。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剑柄熟悉的纹路,木然地将剑缓缓回入鞘中,目光扫过剑身上渊虹二字,呼吸猛地一窒,尔后紧紧阖上了双眸。
船夫将船驶得远了,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舱内青年抱着剑,斜枕着残阳最后一线余晖沉沉睡去,眼角水痕未干。
棹桨如飞,浪击鸣舷。船夫不禁在风浪之中轻声浅吟: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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